殿內只剩下姐弟二人。
江元音入殿後,李昀璟便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。
但她傳膳、屏退他人,他都沒有阻止,她就知道,他雖然一張臉上寫滿“不樂意”,但其實沒有不願意。
江元音就立在距離他牀榻一臂遠的位置,目光沉靜地看他,主動開口道:“上回我離開時,殿下不是說,不恨侯爺,知道一切與侯爺無關,他只是受命於皇上嗎?現下又是生得哪門子氣呢?”
“還是說,旁人只要挑撥個三兩句,殿下便會失了自己判斷,變了念想,人云亦云?”
李昀璟呼吸重了重,終於開了口:“孤未生定寧侯的氣。”
江元音挑眉,爲了試探他的想法,讓他多說一些,故意質疑問道:“當真?可殿下看起來真的很生氣。”
她當然不是質疑他,更多的是驚訝。
近來爲了不招惹麻煩,她沒有來過東宮。
但她知道許清常來,以朝堂上齊司延和世家的敵對情況,許清不可能沒有告知李昀璟。
李昀璟眼裏的光明明滅滅,不知在暗自思索什麼,最後浸透了傷心與失落。
這看得江元音於心不忍,覺得自己的“質疑”傷到他,估摸着以他的性格,更什麼都不會說了。
她嘆了口氣,正要換個措辭問法時,卻見李昀璟別過頭,不看她的開了口:“許國公並未挑撥,只是將定寧侯近期做了什麼,如實以告,但孤並未變了念想,人云亦云。”
他視線低垂,遮住滿眸的情緒:“孤知道,如今的定寧侯不過是往日的珩王皇叔,都是身不由己。”
他重聲重複強調:“孤並未生定寧侯的氣。”
江元音心念一動,驚詫而欣喜,滿眼讚賞地出聲:“殿下聰慧,竟看得如此通透。”
他竟知道齊司延如今的處境定位便是曾經的李霽。
那他從前就知道,李霽不過是李彥成的“傀儡”?
李昀璟仍未擡頭看她,而是冷冷地說:“你今日來是來試探孤對定寧侯的態度的吧,現下孤已經告訴你了,你可以走了。”
江元音坦然承認:“我今日過來的確是想聽聽殿下對侯爺的看法,但也不僅僅只是想聽聽殿下會侯爺的看法。”
已經得到了想要的回答,但她沒有順勢就同他談起正事,而是覺得先安撫他的情緒。
是以她擡步上前,在他視線垂落的那一角的牀榻邊落座,低頭去尋他的目光,問道:“殿下不是在生侯爺的氣,那便是在生我的氣?”
李昀璟的回答是將頭別到另一側,只留給她一個別扭的側臉。
江元音瞭然點點頭:“看來真的是在生我的氣。”
“……”
“氣我來晚了,這幾日未來東宮瞧你?”
“……”
“氣我未去皇上那替你求情,還是氣我未勸侯爺,要與你統一戰線?”
李昀璟有些聽不下去,不耐否認道:“孤沒那麼強人所難。”
他轉回頭,看向她,擰眉問道:“你選擇了李瀾?”
開了口後,心裏的那股子氣便按捺不住了,直言出聲:“自從確定父皇選定了定寧侯來頂替珩王皇叔的位置,孤便沒想過再拉你入局,讓你兩難。”
“你大可以冷眼旁觀,孤不會怪你,可你爲何……爲何要選擇李瀾?”
江元音淡定反問:“我何時選擇李瀾了?”
她直言戳破道:“是因爲近來,他數次遭遇‘意外’,而我剛好出手化解了?”
李昀璟不語,算是默認。
江元音重聲表態道:“我承認這些是我有意爲之,但我做這些不是爲了李瀾,恰恰是爲了你。”
“殿下誠心待我,我更不願意與殿下之間有誤會嫌隙,今日我過來,便是想同殿下解釋清楚。”
“但在解釋之前,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殿下。”
李昀璟:“……你問。”
江元音問道:“相信殿下已從許國公那知曉,皇上有‘廢太子,另立儲君’的打算,不知殿下聽了作何想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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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昀璟眸光裏沒有憤怒,只是像夜晚滅了燈的房間,沒有半點光。
他沒有回答,而是說道:“你且將問題一一道完。”
江元音接受了他的提議:“許國公是如何跟殿下說的?殿下又是如何看待許國公的?要對其唯命是從嗎?”
“最後,殿下也認爲,皇上想立李瀾爲新儲,所以只要殺了李瀾,便能坐穩太子之位嗎?”
末了,她重聲補充道:“殿下可以選擇不回答,但殿下若是回答,便不可撒謊,若我知曉殿下言之有假,那我與殿下雖是同胞手足,血脈至親,但也再不同路,此生不必往來。”
李昀璟長久的沉默。
久到江元音以爲他不會再回答時,方才喃喃地開口:“阿姐可能保證,今日你我所言,絕不外傳?”
他喚她“阿姐”,也不再自稱“孤”。
“我發誓……”
“不必起誓,”李昀璟打斷她,開口道:“母后去世前,父皇待我,並不比他現下待李瀾差,我很清楚,如果我被廢,李瀾成了新的太子,不久父皇會有新的更滿意的皇子,他不過是第二個我,而若是李瀾死了,我保住了太子之位,不久後也會有第二個‘李瀾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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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而舅舅認爲,有一個李瀾就殺一個李瀾,有兩個李瀾便殺兩個李瀾,如此,我太子之位無虞。”
“舅舅是唯一一個在母后去世後,還待我好,堅定選擇我的人,這些年,舅舅爲我殫精竭慮,付出了無數心血,我不忍辜負舅舅的期望,讓他這麼多年的心血,付諸東流。”
“但其實……我不想當太子,因爲母后並不想我當太子。”
“母后死在我冊封那日,其實那時的細節我很多都記不得了,只記得我面前跪滿了一個個面生的大臣,母后不在,父皇也不在,在衆臣的跪拜中,我聽到了母后的喪鐘……”
“我常常會想,若是我不當太子,母后是不是不會死,父皇會不會就不會厭惡、恨我……”
“阿姐,是不是我不當太子,母后就不會氣急攻心而亡?是我害死了母后,所以我怎麼做,父皇都不會滿意,他那麼愛母后,他恨我。”
李昀璟的聲音越來越微弱,甚至隱隱帶着顫音。
可他死死咬住下脣,也不會落一滴眼淚。
他只是將腦袋垂得越來越低,恨不得埋進自己的胸口。
江元音心疼不已,她顧不得什麼禮儀,她朝她跪坐直起上身,然後攬過他的腦袋。
一如母親抱孩童那般,將他垂落的腦袋抱住:“不是你的錯,也不是你害死了母后。”
她想要堅定地告訴他,可嗓音難免帶着心疼的哽咽。
李彥成何其狠毒,自己套上“情深”的殼,就讓李昀璟一直活在害死母親的陰霾裏。
難怪這麼多年,李昀璟受到這般多不公的對待,卻從未反抗過李彥成。
這個傻瓜,一直活在精神虐待裏,感受到一點關懷溫暖,便想要回饋。
江元音一手抱着他的腦袋,一手安撫地拍着他的背:“璟兒沒有做錯什麼,不必自責自省,更不必爲了滿足別人的期待而活。”
她從袖口掏出備好的信,遞給懷裏的李昀璟:“這是我在鳳儀宮發現的信。”
“我知你一時可能難以接受,但事實是……皇上沒那麼愛母后,他愛的只是權勢、皇位,母后正是看破了這一點,才不想你當太子。”
“母后說得對,皇命、父命非不可違背。”
“而我想告訴你的是,許國公堅定選擇的也不是你,而是‘國舅’之位,你不必對他於心有愧。”
“我說這些,非是想挑撥離間。”
她鼻子發酸,緩了一瞬才繼續說出口:“日後阿姐會站在你這邊,但阿姐不會以此來綁架你做些什麼。”
“璟兒當像母后信中所言,自在隨心。”
李昀璟沒說話,他被江元音抱在懷裏,望着手中的信。
有淚水無聲滴落,暈開了信件上的字,他有些慌,忙將信小心翼翼疊起。
這樣近的距離,江元音能清楚聽到淚水滴落在信上的聲音。
她沒有緊張信,而是伸手試圖去給他抹眼淚。
李昀璟扭頭避開,卻沒有從她懷裏離開,而是將頭抵在她的肩胛處,嘴硬道:“……我沒哭。”
只是已經很久很久,沒有人抱過他了。
恍惚間他好像又回到母后的懷抱。
如此的安全又溫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