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,曲休同小夥換了裝束。
曲休換上粗布麻衣,戴上斗笠,往船上一站,倒有幾分漁夫模樣。
不過小夥矮了曲休一頭,又膚色黝黑,只好在鞋子裏塞了不少鞋墊。
白日裏怕引起李承燁人手的懷疑,齊司延特意露面,坐在院子裏飲茶,讓“曲休”也落了座。
隔得遠,“曲休”垂頭,糊弄一下放哨的人手,應當是沒問題的。
另一邊,江元音一直在趕路。
剛過午時,馬車驟停。
車伕隔着馬車門稟告道:“夫人,有漁夫攔路。”
馬車內,江元音聽得有些莫名其妙,撩開車窗簾看去,只見一頭戴斗笠,腰圍魚簍的男人大步而來。
沉月、青鳶擰眉,進入警備狀態。
江元音卻覺得古怪得緊,嘀咕出聲:“你們不覺得他很眼熟?”
明明是一副漁夫的裝扮,可走路姿勢卻似曾相識。
沉月、青鳶同樣在打量:“像是……曲休?”
剛開口的瞬間,漁夫擡頭,露出曲休的臉。
江元音訝然,還真是曲休。
馬車停在一棵大樹旁,江元音下了馬車,在馬車和大樹圍成的隱匿角落,同曲休交談。
她見他這副裝扮,低聲問道:“怎麼回事?侯爺呢?”
曲休回道:“侯爺無恙,命我來給夫人傳信,讓夫人折返,回嵐州去。”
“爲何?”江元音蹙眉。
“夫人……”曲休調整了下呼吸,方才說道:“佑侯爺去濰城的人……是泉郡那位三爺。”
江元音臉色驟變:“什麼?”
她腦海裏思緒翩飛,不受控的各種念頭紛紛往外冒。
前世,李承燁和齊司延沒有任何交集。
這輩子因爲齊司延解了毒,活下來了,某些軌跡便不一樣了嗎?
李承燁爲何要找齊司延,難道是聽江雲裳說了些什麼?
江雲裳對齊司延的情況瞭解多少?
還是說,她向李承燁曝露了與她互換身份的真相?
曲休將李承燁和齊司延在船艙上的對話轉述給江元音,包括江雲裳的處境遭遇。
語罷按照齊司延的吩咐,說道:“夫人,侯爺覺得,江雲裳當是不堪折磨,已將你的存在和盤托出,是以,夫人若入了濰城,是羊入虎口,正中其下懷。”
“夫人,回嵐州去吧。”
江元音擡手撐在了粗壯的樹幹上,稍稍穩住了心神。
果然是江雲裳說的,她真是陰魂不散。
偷走她刺青的是她,現在反悔的也是她。
而齊司延之所以讓曲休來給她送信,一定是自己每每提到李承燁,都有些慌神和逃避。
良久後,江元音心情平復了不少,出聲問道:“嵐州知府的人馬可到了?”
曲休如實以告:“昨日半夜到了,在城外等候侯爺號令。”
他知曉她在擔憂什麼,便又補充道:“那三爺或許是勢在必得,或許是來得匆忙,並未帶太多的人手,而今夜,先前派去泉郡的死士探子也當能趕過來了,夫人大可放心,侯爺此番定能安然無恙地離開。”
江元音表示瞭然的頷首,隨後下定了決心一般,道:“我隨你坐船回濰城。”
這下輪到曲休震驚了,再次委婉強調道:“夫人,那三爺和江雲裳都在濰城啊。”
“曲休,”江元音突兀地問:“你可知明日是幾月幾號?”
曲休邊琢磨邊回道:“明日應當是九月二十五日……”
此日子一報出口,他瞬間反應了過來:“夫人是要去濰城陪侯爺過生?”
剛離開汴京他還是記得的,離侯爺的生辰不遠了。
只是從到了源城開始,一事接一事地忙個不停,一時忘了這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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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來夫人一直記掛着此事,才如此執着地要去濰城。
江元音頷首應了:“想來從前在侯府,陸氏一家子定也沒爲侯爺過過生,趁侯爺還未返京,明日我想陪他過生。”
“的確,”曲休回憶起往昔,感慨出聲,“往年侯爺生辰,最開心的人總是陸氏,她嘴上說着侯爺喜靜,不去打擾侯爺,實則是光收下皇上給侯爺的賞賜,卻連半點場面功夫也不做。”
他雖理解了江元音要去濰城的緣由,但仍擔憂,繞回了最重要的點:“可夫人不怕見到那兩人?”
江元音收回了撐在樹幹上的手,眸光裏多了抹想通的堅毅:“既江雲裳已捅破我的存在,他這回找不到我,還有下回,我不可能在他死之前,一直躲躲藏藏地過日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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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承燁和李彥成是不一樣的。
在李彥成眼裏,最重要的當是皇位與天下,在她遠離汴京消匿後,當記不得她這號人物。
可李承燁更像亡命之徒,在他眼裏,仇恨與天下是並駕齊驅的。
如今她再也不是任江家人欺辱,無依無靠的人了。
她不需要再害怕李承燁。
尤其是,還未起勢,只是泉郡地頭蛇的李承燁。
“沒什麼好怕的,”江元音重聲道:“不破不立。”
如果她這回繼續逃避,躲回嵐州,日後她依舊會在各種情況下,被拉回昔日的夢魘裏。
困住她的,不是李承燁,是她自己的恐懼與心魔。
她說過不要做被齊司延護在身後,而要做與他並肩而行的人。
這次,她要直面李承燁,親手了結自己的心魔。
順便再去看看,那前世作惡多端,這輩子處心積慮要和她互換命運的“妹妹”江雲裳,是如何自食惡果的。
她還期盼着自己去救她?
可笑,那她便去碾碎她最後的幻想與希望。
汴京,大昭皇宮,偏殿。
李彥成召李霽入宮,以踐行爲由,留其在宮內,共用晚膳。
菜餚上齊後,李彥成衝李霽嘆息道:“朕與你兄弟二人,已許久不曾好好吃過一頓飯了,今夜過後,這樣的機會怕是更難再有。”
語罷他屏退左右:“朕今夜要同清晏憶往昔,敘手足之情,你們退下吧,不必在此伺候。”
“是,皇上。”
轉瞬,偏殿便只剩下兄弟二人。
李霽擡眸望着李彥成落寞的神情,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。
他後日便要啓程離京,如無意外,此生不會再回來。
他笑着回道:“皇兄憂國憂民,心繫天下,坐高位而謀長遠,有皇兄在,大昭定國泰民安,臣弟便做皇兄的眼,去看看這被皇兄庇護的山川湖海,豈不樂哉?”
這幾句話他說得輕而緩慢,一直在不着痕跡地觀察着李彥成的神情。
他會說這樣一段話,全是因爲剛剛李彥成那句“憶往昔”。
這些話,兄弟倆其實說過很多遍。
只是每一遍,都因時局不同,而有了轉變。
最初,他們不過是最不受父皇器重的皇子。
在這皇宮沒有存在感,亦沒有自由,好在他們手足感情很好,因爲年歲差得大,他對他亦兄亦父。
皇兄和許家嫡女相愛了,他們曾說好,要一起去看山川湖海。
那時他尚年幼,直嚷嚷着要同他們一起,這便成了三人之約。
可惜後來,父皇賜婚,許令儀成了太子妃。
他記得皇兄失意落魄了很久,他陪着皇兄難過,不知如何安慰,只是嘴笨地說:“那我們兩個去看山川湖海吧。”
他想告訴皇兄,沒了許令儀,他也會陪着他。
再後來,太子登基成了新皇,新皇懦弱恐戰,要送他這個年幼的皇弟去當質子。
皇兄滿目殺意,對他說:“清晏,等我當了皇上,就能護住你,日後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,你來當我的眼,替我去看看山川湖海。”
李霽從回憶裏抽身,覺得面前的李彥成熟悉又陌生。
他身上依稀能看到曾經那個似父兄一般護他的皇兄,可眉宇間又只是那個冷漠無情的帝王。
曾經的三人之約,終究只剩下他去奔赴。
李彥成眸光閃爍,沉默良久後才擡手爲李霽倒酒,感慨萬千道:“好,以後你就是我的眼。”
他不再自稱“朕”。
李霽也就忘掉君臣之分,不去阻止他爲自己倒酒。
兩人碰了杯,李彥成率先飲了一杯,自顧自地說起了從前的事。
幾杯酒落了肚,李彥成突兀地問:“清晏,這些年,你可曾怪過我?”
李霽搖頭。
李彥成挑眉:“那你爲何執意離京?”
李霽把到了嗓子眼的話嚥了下去,只是含糊地拿老話應對:“想去看看山川湖海罷了。”
真正的原因,彼此心照不宣,卻不能戳破。
李彥成想讓他當個無腦的,替其掃除一切威脅的傀儡。
他做不到,他早晚容不下他。
李彥成忽地起身:“酒氣上頭,清晏陪我走兩步,散散酒氣吧。”
李霽應聲而起,放空大腦地跟在其身後。
直到發現,李彥成竟領着他,去到了他們母妃生前所住的寢殿。
老舊空蕩的寢殿裏,綁着一個熟悉的人。
李霽驟然清醒,酒意全無。